回春術、無憂國土與浮世寓言─記黃柏勳2015年新展

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 白適銘


物理學家不會傷腦筋去界定光、電、熱轉換背後的所謂精神。同樣的,不會有人把質量的慣性和物質的生命搞混,因為物質永遠有結構和行為─實即有造形;也因為愈是去界定變形的領域,愈教我們清楚該領域中的動態強度及圖形。
─Henry Focillon, The Life of Forms in Art, 1942

深海城堡與「鬥魚」的生存敘事

牡丹 Moo-Dan 壓克力彩 80x100cm 2015

在清澈如洗的畫面中,由宛似水母般的漂游生物、隨著水波浮盪觸鬚的珊瑚群、花形扇貝、湖底球藻、海床植物,以及不斷由地層深處滾湧而來的彩色氣泡,所組成淨潔無垢的深海世界,成為黃柏勳近六年來創作所營構的主體意象。這個有如人間秘境的幻像王國,由無以數計五彩繽紛、絢爛奪目的「類生物」統治著,從未被載入人類自然史的圖譜之中。這些深海居民以脈博般的微弱頻率,緩緩地演奏著聽似旋轉木馬的悅耳樂音,散布著有如「回春靈藥」般的寓言神話,讓觀者頓時回到孩提時已然逝去的自我。

為何神祕而帶有寓言性的虛擬海洋及水中類生物,成為黃柏勳展示創作思維的主要場域?而且,此種場域似乎仍持續不斷地擴展它的意義版圖?與作者個人的現實生活經驗有何關連?他說:

常常認為在現實生活中,海是最代表自由的場域,他提供我們一個無邊際且可任意想像的空間。我常到海邊呆坐,試圖找尋些什麼──在幻想的世 界裡、遼闊的大海深處,有一座等待旅人的城堡,提供迷惘或寂寞的人,一個溫暖的休息站。

相對於陸地而言,海洋的渺無邊際與深不可測,代表著一個可以不斷吸納各種事物的巨大容器,包括靜默想像、私語對話、暫時的逃避,甚或是純粹的凝視等等。在此種邏輯關係中,海洋被比擬成旅人最後的庇護之所,迷惘或寂寞等負面情緒將得到淘洗,這個世界亦因此獲得必要的救贖。
可以知道,上述由五色水中類生物所組構的深海世界,即是此種邏輯推演關係中的終點,一種提供精神式療癒的場域象徵。而這個被刻意諧擬的療癒場域,瀰漫著生活經驗中無以數計的精神印記或身體軌跡,來自於作為其原型的童年秘密基地,在歲月不斷增長的過程中,透過「創作」而被轉化為成人交換私密記憶、經驗的玩具屋、遊樂地。
此種由童年記憶轉化、積累、構築而成的成人海洋碉堡,或者說,提供其所謂「自由」、「想像」、「幻想」及「休息」等不同功能的私密處所,多以寬闊、開放及靜默以對的空間形式而被展現出來,呈現一種「永遠有碗筷菜飯」等待著旅人歸來的溫度。然而,此種表面上「空有寄居地而無旅人來」的驛站,是否象徵俗世反諷寓言中的海市蜃樓?亦或是永遠無法企及的空中樓閣?事實上,旅人的缺席,並非象徵一個無人能至、無人能及的神話,而與作者刻意透過生物諧擬象徵寂寞內心的寓言手法有關,用來呈現在北上奮鬥的艱辛歷程中,一種浮沉於現實與理想之間的矛盾狀態。
他曾將飼養於魚缸的鬥魚「牡丹」比擬為自己,藉以象徵藝術家華麗葳蕤外表下僅存的困獸之鬥。「這個故事發生在我初出社會,準備踏上藝術創作之路的時候」……「就像我們穿著華服,困在繁榮城市中」一般,夾雜著難以正面回顧的歷史滄桑。從而,如果說鬥魚的故事代表作者對深陷社會壓力的自我告白,那麼,由深海類生物所構築的童話世界,瑰麗、自由而壯闊,則象徵一種對現實世界的諧擬,以及對精神自由與軀殼解放的追求。在此種關係邏輯中,旅人的缺席正意味著一種得以任意遨遊、身心不再受限的精神狀態。

造形、遊行與社會化的浮世風景

對黃柏勳來說,不論是稍早有如萬花筒般的不規則影像,亦或是後來帶有樂園隱喻的類生物及深海場域,都成為其架構此一幻像世界的主要構件,構件之間的離合關係,象徵既紛雜又不可切割的現實世界。基於此種矛盾,特別是來自現實生活壓抑的經驗,強化了精神及身體雙向的解放慾望及組構動力;同時,「在要求被體制馴化的社會裡強調獨特性」的抵抗意志,亦間接促使畫面走向自我秩序建構之一途。在他那狀似魔界奇觀的想像空間中,色彩繽紛、造形多樣、姿態翩然的扁平圖案構件,象徵「豐富」,而宛若呼吸節奏般緩慢推移的律動感,則用來模擬刻正上演的嘉年華會或浮世慶典。
浮世風景,象徵外表華麗、內心寂寞都市人的時代共相,每一天都在生活各種角落中上演,人可以在全然無關的狀態下成為他人的風景,或生命慶典中的路人角色,共同完成演出。因此他說:

世界是個禮物,就像快樂星球上的嘉年華會,在用心發掘的每個角落,都有充滿驚喜的慶典正在進行。

唯偏執者得以倖存 Only the Paranoiac Survives 油彩,壓克力彩 120x360cm 2013

這個世界中的人們,以華麗的身體隱藏孤獨的心靈,而生活本身是一部無法重演、改編的劇本,每個個體都必須熟記自身的角色與台詞,準備粉墨登場。都市人的生存法則,在於必須透過即時、多變的角色扮演,來適應出自四面八方、應接不暇的環境考驗。社會化的代價,或許就像為登台所作的準備,在過程中扮演別人劇本中的他者,純粹只是個因劇情需要而產生的角色而已。

「創作」作為隱藏自我的秘密基地

日日上演慶典的若夢浮生背後,隱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後台血汗。然而,對於像他一樣的外來者,是否該偽裝自己加入遊行,亦或遠離行列成為圈外觀眾?這個提問正如一刀兩刃,終將成為致命而危險的遊戲。換句話說,在人生賭盤中,非贏即輸的規律,已成為所有賭者必經的宿命,存活無法妥協。
故而,在社會化過程中如何維持獨特性的關鍵,只在於抵抗或不抵抗而已。長久寖染於繁華都市所造成的結果,亦即社會化的強大力量,已不可避免地促使原本作為個人療癒處所的烏托邦式樂園逐漸轉化,成為象徵超越現實戰場的「類風景」。反映自我秩序重構過程的「類風景」系列作品,在形式上更為簡約,作者透過畫面各種元素構件的集中,聯結了過去、現在與未來的所有片段,呈現一種跨越時間向度的超度空間景觀。在此種浮世景觀中,黃柏勳並未直接訴諸抵抗或不抵抗的行動,而是採取「更寬廣緩慢的姿態」來加以面對,並藉以「尋找平衡點」。
不論是「類生物」或「類風景」,在透過模擬物質界所形構的虛幻世界中,作為自然諧擬產物的構件單元及其不斷變形化的造形,反映一種行進中的演化動能,藉以搬演浮世慶典中的不同情節。從此種角度來說,圖像或造形已然超越語言敘事,成為具有表述、敘事能力的視覺媒介。而由「類生物」及「類風景」所建構而成的無憂王國,象徵自我與人群藉以保持能動關係的社會契約,「創作」成為隱藏自我或回應社會的秘密基地,用來收藏、分享、言說或界定不斷上演的浮生故事。在此種過程中,自我與社會得到一種嶄新的平衡,對立而不對抗、和解而非妥協,所謂的「創作」則有如回春術一般,將負面現實轉化為療癒堡壘,並藉此完成一部缺乏注解卻意蘊深遠的現代寓言。

一隻蝴蝶飛過 A Butterfly Flew 壓克力彩 96x192cm 201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