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:通往他方的縫隙——談黃柏勳《他方.冬陽》近作

文/林宏信


在輕柔且遲緩的冬陽之中,世界被賦予一種「未完成的明亮」。它既不同於盛夏炙陽那般耀眼,亦不似春日般帶來預兆;它以一種近乎克制的節奏,悄悄地鋪陳在世上一切物的表面,使其獲得一種既微弱卻又堅定的光亮。在這一系列新作中,黃柏勳以「冬陽」作為時間的隱喻、揭示觀看的視角,也作為我們通往「他方」(Elsewhere)的指引。

飛機舷窗系列

「他方」無法看作單純的地理指涉,也不是單指某處某地,它在哲學中被反覆提出探問:世界是否僅限於此在眼前所經驗之境?抑或存在一種非此處的向度,使存在者以不同方式被開啟?

從存在論的角度而言,「他方」首先是一種具時間性的現象;它是一種「尚未決定的向度」,讓存在保持流動,而非凝固。然而從現象學的視角下,「他方」可看作一種開啟中的空白,使事物不被完全規範於當前的世界秩序中。世界之所以成為世界,正因它永遠帶著未顯之處;這未顯現者即是他方的基礎。他方因此並非與此方對立,而是一種「世界的內在裂縫」。

「他方」在黃柏勳作品中並非遙不可及的遠方,亦非飄渺的避秦之地,而是一種看似疊加在日常之上的、卻暫時被忽略的夾層。有時它更像是一種「認知偏誤」(Cognitive bias):藉由光線的偏移、透明球的聚散、幾何體內外光差、影子的形變等視覺事件所構成的認知縫隙,一種類似「微分感知」(differential perception)的場域;使觀者既處於具體光場,同時又被引向尚未完全顯現的另一個世界。當光線在畫面中傾斜、折射或緩慢延展時,此時「他方」既非幻想,也非記憶,而是在光的變化中所浮現的另一層世界結構。光線幾近實體般的劃過畫布表面,它如同一條道路、一個入口,甚至是一種召喚。幾何體壁面向內開啟了另一個箱形空間,它也許是一片斑斕的夜空、不屬於此刻的星光,抑或另一座城市,揭示平行時空的在場。冬陽被轉化為空間中最具現實感的存在——因為光是如此確切,但它所引發的卻是虛實之間的溢出。《他方.冬陽》就是在這些縫隙裡搭建起來的繪畫場域。

1. 冬陽通過時序作為世界生成的條件

冬天的陽光通常有著較低而生硬的入射角,使物體產生長影、冷暖共存的色溫與更為敏感的空氣層次。《他方.冬陽》系列即是建立在這樣的光學條件之上,在此,冬陽不只是照明,而是以光作為世界的「生成條件」。光照亮的不止是單一實體,而是使物的存在方式被重新「提出」(positing),因而產生了某種特殊的向度(Dimension)。在此向度中,光不再主宰世界,而是溫柔的開顯(das Entbergen)。

他方冬陽20巨石陣 80x100cm 壓克力彩 2025

「冬陽」使微光的變化得以被感知,使觀者意識到世界的縫隙,感受到自身存在於一個「被延遲的現在」中。因此,「冬陽」在此處可視為一種介於現實與想像之間的感知中介。黃柏勳筆下的冬陽,除了自然光的屬性之外,更具有看似遲緩的時間性,賦予此一系列作品特殊的時間流速。作品中反覆出現的光線、透明球體、幾何結構與內部景象,構築了一種介於日常空間與心理景觀之間的視覺語法。此視覺語法不以敘事為旨,不追求自然再現,而是藉以打開通往「他方」的觀看方式。

冬陽在此表徵了「界線」:冷與暖的界線、光與影的界線、人與世界的界線。藝術家利用冬陽特有的低入射角,形成一道道近乎「可觸的光束」。藉以切割空間、或標註透視的合理性,企圖喚醒物質在光場中獲得不同的層次。光的季節性偏斜,造成清晰且延長的陰影,空氣高冷稀薄且留白,球體仿若遲緩的移動著;然而內與外的時間差,物件與空間呈現「感知減速」的狀態,使畫面呈現出與梅洛-龐蒂(Maurice Merleau-Ponty)所描述的「可見與不可見」的交織。

幾何體結構內外演繹著互不隸屬的景觀,它們宛如記憶的反照、夢境的碎片或內心的遠景。光線越是明亮,內裡的景象越是顯得遙不可及。這種反差,使作品呈現一種溫柔卻透明的矛盾:冬陽照亮的,不只是眼前之地,而是尚未抵達的他方。這種以光建立平行空間的策略,具有胡塞爾(Edmond Husserl)式的「現象重構」意味:現實不再單一,而是由光不斷重新生成。它不帶來強烈的敘事,僅是提供一個觀察變化的平靜框架。

2. 靜物畫的轉向:從物的秩序到觀看的秩序

從雅各布.德巴爾巴里(Jacopo de' Barbari)的鷓鴣與鐵臂鎧,到 17 世紀荷蘭畫派(Dutch Golden Age painting)威廉.卡爾夫(Willem Kalf)、黑達(Willem Claesz. Heda)的檯面組合,塞尚(Paul Cézanne)的蘋果,到莫蘭迪(Giorgio Morandi)反覆排列的瓶罐;靜物畫從來不是單純描繪物件,而是在實驗如何透過物的配置與光的走向,組織觀看本身,甚或藉由靜物畫傳達對生命的哲思。在當代繪畫重新梳理其脈絡的情境下,《他方.冬陽》系列以其看似安靜卻結構多元的畫面語法,或可以被視為靜物畫系譜中的一則當代變奏,它既鬆動了靜物畫的構成法則,也提供了另一種「觀看如何組織事物」的基礎性思考。在《他方.冬陽》中,傳統靜物的器皿、果實、桌面被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透明球體、立方體與屋形、環狀或梯形的幾何結構,以及植株與花兒。這些形象高度簡化又帶著介於建築模型、舞台布景與數位介面之間的曖昧質地。球體看起來像物,實則是光被凝聚之後的顆粒;幾何盒體既像容器,又是一種「世界摺頁」的視覺模型;植物在寫實與符號、自然與圖像之間來回,帶著被光粉飾的痕跡。

《他方.冬陽》不僅止於回應這段悠長的靜物畫傳統,而是將其拉進一個後影像時代的視覺環境之中,使靜物畫的核心問題——物的排列與光的組織。桌面是被框選出的世界切片;光源的位置、物體的高低、遠近與重疊,是畫家對「可見性」的分配機制。於是,畫面的「靜物」不再是穩固的物,而是被光拖拽、推移、折射、被重新安置的生成單位。若說早期靜物畫的任務是讓物件在光中被「看見」,那麼《他方.冬陽》想要提出的是:物在光中如何被「組成」?這是一種從再現轉向生成的繪畫方法。靜物畫的重心從「檯面上的陳列」轉為「光場中的分佈」。

2.1 幾何結構:內在景觀與外在空間的互滲

幾何體、屋形結構與圓形截面,是本系列中最鮮明的視覺母題。這些幾何結構帶有建築語彙,結構內部的景色並非透視邏輯的自然延伸,也不是建築結構的出口,反而更接近精神性的窗口。夜景、宇宙、植物與城市,從未真正隸屬於畫面外的現實,仿若僅是意外開展的情境。在傅柯(Michel Foucault)的語境中,這樣的空間可以被稱為「異托邦」(Heterotopia)——在現實空間內部儲存著另一個既真實又虛幻、異質與並置的「他者空間」;它暗示每一個現實空間,都潛藏著尚未被察覺的他方。

白天與黑夜、此地與遠方、現實與想像同時在場,內外翻轉、交互滲透,使作品具有介於瑣碎日常與形上感知之間的特殊張力。幾何體成為視線的節點,成為通往另一層次空間的門戶。

2.2 透明球體:時間的粒子與情緒的單位

他方冬陽21 100x100cm 壓克力彩 2025

透明球體是《他方.冬陽》中的另一個主題。它們既非具象物件,亦非單一符號,而更接近所謂的「後語彙形式」(post-medium condition)中的漂浮符號:看似具備物質性,卻缺乏固定意義。球體既像玻璃珠,又像數位影像中被格放的光點與粒子效果;球體的聚散、方向與位置,構成一種「時間的粒子化」(granular temporality)——時間在這裡不再以連續的光影變化呈現,而是被分割為一顆顆帶有不同強度與亮度的球體。

拖曳其後的影子暗示運動與軌跡;透明球體於是成為介於現實與影像、此方與他方之間的浮動狀態,是情緒被光暫時物質化的單位。看似疏密無序的球體似乎正在朝向某個看不見的出口緩慢移動,或剛從某個無名的入口散落而來。

2.3 影子作為情感與感知的界面

影子在此系列中不只是光的結果,更像是一種形式語言。畫作中影子方向一致,暗示共同時間性;邊緣略帶模糊,使感知具柔化效果,但偏冷的色調,表現出季節性光溫。特別值得注意的是,在少數作品中,物件的影子甚至呈現出與原物不一致的「異形影子」,如植物的影子被描繪為星光或夜景的形狀。

這種「影子的異化」意味著影子不再只是物的附屬,而是內在心理狀態的外顯。它將畫面由光學空間推向精神分析式的「他者之影」。

他方冬陽23 65x65cm 壓克力彩 2025 紙類習作A 70x70cm 壓克力採、鉛筆 2025

3. 在後影像時代重申繪畫

《他方.冬陽》雖是布上繪畫,但作品的視覺語法明顯意識到後影像時代的文化背景。畫面經常以薄塗建立一種介於空氣與螢幕色光之間的質地,顏料被均勻推開,使畫布看起來像是一個可供光穿透、停留與反射的場。

球體與幾何體的表面則以不同厚度處理:球體多以疊層與輕刷塑造發光感,幾何體則以穩定色面構成。有些作品底部刻意保留色票、格線或試色塊,彷彿是畫家工作檯上的備忘,也讓畫布仿若一張尚在進行的圖紙,作品因此同時擁有靜物畫的凝結感與研究性的開放性。

在這樣的語境中,繪畫不再只是被動反映影像文化的媒介,而是主動與之對話、解構並重新組織的場所。黃柏勳並不是要模仿攝影或電腦視覺,而是從中抽取某些視覺語法,再以繪畫的節奏重新編排。繪畫因此獲得一種新的存在方式:它不再是影像的前身,而是與當代影像並行、相互折射的思考形式。

結語:在冬陽下展開的第二種生活

綜觀整個《他方.冬陽》系列,可以說它是一組關於光、時間、現實與內在距離的作品。冬陽使世界的速度變得遲緩,使平凡事物顯露其細微的精神性;影子不再只是遮蔽,進而成載著情緒與記憶的回聲;透明球體不再是物件,而是情緒與意識的顆粒;而立方體轉換為不同世界的摺頁。作品所提出的,從來不是一個避世的理想國,而是一種重新分配現實感知的提議。

在這些作品中,光是通道,物是節點,空間是被折疊的界面;冬陽照亮的,不只是眼前之地,而是尚未被察覺的世界裂縫。他方不在遠方,而是在光落下的地方——在那些被冬陽斜切、在透明球體聚散之間、在幾何立方體內外光域交錯處,在影子略微偏移的瞬間。那裡,是世界的另一個夾層,是本就同時在場卻未被意識到的領域,也是當代靜物繪畫得以重新發聲的所在。

因此,《他方.冬陽》不是描繪光的輪廓,而是關於光如何作為繪畫的生成規則。冬陽在這些畫面中成為一種思辨性的力量,使物、影、色、空間、透明度、深度與速度都進入同一個光學場域中共振。它不是關於物的排列,而是關於物如何在光中獲得存在方式;它不是對自然的模仿,而是一種視覺研究;它以顏料與光為語言,為我們揭露另一種世界的版本——不是取代現實,而是讓我們意識到所謂現實自身,本已包含無數尚待被照亮的他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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